嘿哟嘿哟先生

我很喜欢这里,因为人很少,所以遇上的人会很多。

夏日回忆(被晒黑的瞳孔篇)

在转行做司机之前,我在出租车租赁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文员。职位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回事,实际上也只是每天读读有心乘客寄过来的投诉信,认真看完之后,觉得应该搭理、可以搭理和想搭理的都可以回信。每个月的工资不高,或许用很低来形容会更加贴切一些。因为在总经理的口中,这只不过是一份看看信回回信的工作,随便找个会识字写字的人就可以胜任……所以,理所当然工资不高。

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但真正开始接触工作的时候,才发现每天都要处理上百封投诉信,排除掉一些恶意投诉、无理取闹的投诉信,每天还是有不下八十封投诉信需要认真去回复。细数了一下,其中应该搭理的有三十五封,可以搭理的有四十封,能够到达那种让我想去搭理的有五封。分好类后,我在写字台的左侧放应该搭理的,右侧放可以搭理的,最后把想搭理的放在面前。这样分类放好,再去厨房倒一杯热咖啡回来喝上几口后,我就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工作的流程是这样的,先一封一封回复应该搭理的,因为应该搭理的投诉信是属于事务性的,也就是这些投诉信最后能否以一种皆大欢喜的结局收场,或多或少地会影响到出租车公司的声誉和利益。最乏味的当属此类,诸如某某司机多收了自己一块钱两块钱,司机有言语猥亵乘客的行为,车速过快吓到孩子,车速过慢耽误要事……面对这些,一般都是事务性地回复——定当落实调查,如查实鄙公司员工有此类行为,定当严惩不贷!实际上我的工作压根就不需要把投诉信中发现的问题向上级汇报。其实,一开始我就不被赋予这个可以不断去叨扰上级的权限。处理了这些信件的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可以理解写这些信的人了。他们就像个被吓哭的孩子,而我是负责去哄他们的保姆。关系在这个层面好像就已经达到了一种平衡,所以就算有越来越多被吓哭的孩子,只要我这个全职保姆一出马,非得把他们哄得乐乎乐乎的不可。

回复完应该搭理的投诉信后,我就开始认真读我想搭理的信件,就像阅读远方的朋友寄来的信件一样,区别只是这些人全都和我素不蒙面而已。就在这为数不多的投诉信里,有那么几封我是特别想拿出来这里讲的。

第一封是投诉出租车的颜色的。原文是这么说的——

尊敬的出租车租赁公司,我不知道这么称呼您是否得当。落笔前没有慎重考虑就习惯性地这么写了出来,仔细琢磨才发觉味道不对。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您味道不对,只是说这种称呼。这种称呼总会让我不自觉地想到一张 吐着尾气的 脸——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在尽我所能地让自己对着一个可以想象的人来写这封信。不这样的话,我会无法安心地把这封信寄出去的。因为没有一个可以想象的人在某个地方接收着这封投诉信的话,我就不敢轻易地把信寄到一个谁都不会看到的地方。

对,我就是希望我写的这些能够让人看到。正如我可以对着想象的您来写这封信一样,您也可以对着想象的我来读这封信。

那,接下来就谈谈正事如何?

是这样的,我发现您的出租车的颜色有个很大的问题。或许在其他人看来这个问题毫无所谓,但在我看来就是纠结得茶饭不思……或许这么说多多少少有些夸大的成分在其中,但我希望您能够感受到这个问题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得巨大。具体说来,就是……还是换种说法吧,您不觉得您的出租车可供选择的颜色太少了?作为乘客,每天出门看到出租车都是死气沉沉的灰蓝色,虽然我很少乘车,但我觉得它们的存在让这座城市变得死气沉沉了。本来出门的时候是大好的心情,在街上走着走着,看多了这样的车心情都变得压抑了起来。

所以多弄点颜色如何?最好每辆车都能拥有自己的一个颜色,正如每辆车都拥有自己的一个车牌号码那样,对了,就是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怎么样?这个建议不赖吧。

我可是为这个想法高兴了好几天呢!

“这是一个关于个性和共性的问题。”写下这么一句严肃的带着评论意味的话后,我把纸卷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我觉得在她的想象中,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可以相互分享烦恼和想法的朋友,所以我想以朋友的身份来回这封信。

“朋友,”一开始我就表明了身份,接下来是立场。“我很赞成你的想法。说赞成可能带有居高临下的味道,但希望你能够谅解我词汇的匮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我们很像。那种相像的程度,好比说,你写的这封信在熟识我的人看来,会完全当成是我写的。也正是这种程度的相像,我才会从那么多无聊的投诉信里,把你写的这封信特地拿出来放在一旁。等待忙完事务性的活后,身心投入地回复你的信。对了,不觉得这是一个关于个性和共性的问题吗?写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十分惊讶。这原本是一开始我就写下来的一句话,但由于话本身的严肃性让我打消了谈论这个问题的念头。这个时候又趁我不注意落下笔头,那样子,我们就来谈谈这个问题可好?从你的发现出发,再结合我的想法,最后总会有什么结论得出来的。”

“就拿出租车号码来讲好了,每辆车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车牌号码,这是个性。但要是从这个概念跳到一个更大的概念的时候,就出现了每辆车都有自己的车牌号码这个共性的结论了。可好理解?要是可以理解,那么接下来关于出租车颜色的问题就很好理解了。你觉得每辆车都应该拥有自己的颜色,正如每辆车都拥有自己的一个车牌号码那样,那样子一跳到更大的概念的时候,不就得出了每辆车都有自己的颜色这样共性的结论了?那样子,我们现在出租车颜色统一反倒是一种超前的概念,它跳出了个性的范畴,跑到了共性的世界里去了。”

“不觉得,这样也是一种圆满吗?”

“朋友。”

补上朋友两个字后,我接了一个电话。按照惯例,接到电话之后,就要跑到公司门口那里等待下一批的投诉信送过来。关于等待时间漫长和烈日暴晒毫无遮挡这两点我向总经理投诉了很多次,每次都被他用一个半句话给打发了。一句话是“那是你职责的一部分。”,听到这句的时候我不由得反问一句——那晒太阳呢?于是有了他半句话的回应——“另一部分。”就这样,那个夏日,被晒黑的瞳孔,成了我辞职的契机。这个时候说来,倒有种从纸面到人生的意味在其中——把投诉信当成是了解乘客想法的纸面,那司机毫无疑问就成为体验的人生了。

我选的第一辆出租车是豆绿色的车身,车顶则被暖暖的蛋黄色均匀覆盖了。经过一系列培训之后,终于迎来了开车上路接触乘客的这一天,却在走出家门的时候,被家人训话了。

“你这是在增加死亡的概率!”在母亲出事故死后,我和父亲所达成的互不干涉彼此私生活的默契在今天划上了句点。他指着我,看起来怒不可止。坐在餐桌另一侧的父亲的新女朋友,看起来也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到了。我不知道可以为这破碎不堪的默契缝补上什么东西,意识的一时混乱也让我头脑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没说,我拿走挂在墙壁上的车钥匙,打开门离开了。

等到插上钥匙启动车子的时候,混乱的意识才慢慢回归到一种有序的状态。我开始思考父亲说的那句话——你这是在增加死亡的概率的微妙之处。毫无疑问,这是一句极其微妙的话。父亲不是向我表明禁止开车这件事情,而是在澄清一种现实的状况。相比于之前每天只有不到一小时在车上,现在几乎是和车祸、意外事故这种东西整天挨在一起,这也就难免让人产生死亡概率被增加了的感觉吧。实际上是否如此那并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很大可能是父亲在惧怕母亲身上发生的事故也在我身上发生。现在倒还好,可以依靠着和不同的女人亲昵来平衡心中那不可名状的哀痛与愧责。但要是连我,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也死去了,恐怕他自己也将面临着毁灭吧。看吧,我明明是懂我父亲的,但为什么这种不能原谅的感受还是那么强烈?

一个背着挎包的男人叫停了出租车,是今天的第一位乘客,整个人看起来让人感觉格外得亲切舒服。我想等他坐进来之后,再问他去哪。但他一打开门就把要去的地方说了出来,这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不知是回应了“嗯”还是“啊”就把车子启动了。还好他去的地方比较远,在路上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聊天。当我想问他听不听音乐的时候,却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书。说不定会吵到他,还是再等等好了。周围的房子变得越来越零散,人群和车辆也随之变少,车子渐渐驶向郊外的缘故,窗外的风景是新栽不久的树木,树叶枯黄,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车内过久的沉默着实让人闷的发慌,刚好这个时候又来了烟瘾,我是很想转过头跟男人说一声我们先下车休息一下,等我抽根烟再继续开车那样的话,但看到男人那么认真读书的表情,又不忍心唐突地打断他,索性,开窗关窗来解闷好了。

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抓住他揉眼睛的空档,插话进去。

“有趣?”

他看向他的书,让人感觉不到恶意地说了句“比开窗关窗打发时间有趣”。意识到他在看书的时候也在留意自己的反应,突然间,觉得是时候可以说一些话了。

“想听音乐又怕吵着你看书,想找你聊天又怕吵着你看书,想抽烟又怕吵着你看书,索性什么都不做,但什么都不做心里着实发慌。索性索性……哈哈,开窗关窗好了。”这么说完,我又不自觉地把关着的窗给打开了。看到我这么做的时候,他爽朗地笑了出来,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想听听小说的事?”他问。

“但说无妨,”我说,“不介意吵到你的话。”一轻松下来,又开始想抽烟了。从早上被家人训了话到现在,我可是憋了一早上都还没抽一根烟呢!我这么跟他说,他并不介意地说了一句“自便”就开始说起小说来了。

“自以为自己活着而实际并不存在的骑士,可以有?”他这样问我。

“作为小说,”我吸了一口烟,在完全吐尽之后接着说,“完全可以接受,或者说,通过一个异常的门,就是入口那种东西,可以让我们见到一个撕开了现实表皮的世界。”

“有趣,”他说,“那活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疯子也可以接受了?”

好厉害,要是把不存在的骑士当成入口的话,那毫无疑问,存在的疯子就是出口了。依靠着这么两个人物,我有了对这本小说的大体印象。比如说,小说先出场的会是不存在的骑士,随后是活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疯子,再之后是两个人的相遇,以及除不掉斩不断的关系线将把他们两个人缠绕起来……可结局,却还是那样让人难以想象。

“不得要领,”他也表示同感,“或许把小说看完才可以看到你刚才说的那个被撕开了现实表皮的世界吧?很有趣,和你聊了之后,现在看来,这本小说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到了。”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终结对话,那样子会让人更加期待下一次的相遇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向他询问了小说的名字。

“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他顿了顿,然后带着笑意对我说,“要是你写小说的话,我想也能够写出不逊色于卡尔维诺的小说的。”

于是,有了我现在每晚趁父亲出去鬼混没回家,晚上十点坐在餐桌前,放上一叠前一份工作没用完的信纸,啃着面包店的折价面包,喝着牛奶写着小说的生活。对了对了,把手头这篇写一半的小说写完之后,就拿去给他看吧。“要是你写小说的话,”他说,“我想也能够写出不逊色于卡尔维诺的小说的。”这样的话,让人听着感觉真好。那今晚就把《被晒黑的瞳孔》这篇小说写完好了。


这是第二封投诉信的内容,关于被晒黑的瞳孔。

这些日子,我开始怀疑起一件我本该深信不疑的事情。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很难理解,但炽热的阳光不断照进我的眼睛这个事实,让我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想法——那就是,我的瞳孔是被晒黑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看到的我的瞳孔,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与生俱来的瞳孔的颜色了。它在我平时接触太阳光,特别是这个夏日,在大马路上开着出租车的时候,一个念头像陨星撞地球那样击中了我。被晒黑的瞳孔,被晒黑的瞳孔,被晒黑的瞳孔,从那之后,这个念头不停地在我脑子里出现,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甚至是做爱的时候也……简直就像是一个祈求得到妈妈原谅的孩子,越是得不到原谅,越是哭闹不停。

于是我辞职了,理由可想而知。但妻子好像表现得无法理解一样,她表情惊讶地说,“被晒黑的瞳孔,哈?”随之而来的是我无法被理解——“其实你是想偷懒的,什么被晒黑了瞳孔,所以不能去开出租车这样的理由你都说得出口!”但作为现实,我确实成功辞职了。经理听到我的理由的时候,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后就给了我半个月的工资打发我走。有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太大,再对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较真恐怕脑子也不够用了吧。

“那你接下来想干嘛?总不能够让我来养你吧!”妻子说完,一副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从黄昏到入夜,房间内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有那么一刹那让我误以为妻子一下子老去了。

“我想,是不是应该好好考虑瞳孔的问题先?”

“神经病,”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他妈的瞳孔压根就没毛病,不要来给我装病。”

“好好说话,先心平气和下来,好考虑问题嘛!”我这么劝着她,她便扭过头去,看向厨房门口那台桶装水净水器。

“我说,工作我还是会继续找的,只是,可能需要尽可能地不外出了……”

“不外出?不行!”她的反应格外地强烈,强烈到让我感觉问题已经不再是被晒黑的瞳孔和辞职了,而是我必须外出,不然就会有问题。

“果然。”

说完之后,我扇了她一巴掌,然后走出家门。从口袋里掏出出租车的钥匙,开车去到出租车租赁公司某个文员的家里。或许现在你就在看着这封信,放心吧,令尊现在安好。

我正在你家里一边喝着冰柜里的威士忌,一边给你写着这封信。

对了,那瓶放在威士忌旁边的,可是你调配的威士忌?我想说,口味绝佳!

作为你让我喝到口味绝佳的威士忌的回报,我给你个温馨提示好了——记得,

忘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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